西京长安，繁华富丽，甲于天下。城中有宣平坊，公卿贵人靡集，真是无双的花团锦簇，盖世的富贵风流之地。但世间从无没来由的资财，名门望族子弟的锦衣玉食，仰赖平民百姓脂膏的供养。是以宣平坊平整爽洁的道路上，每日踏过多少天潢贵胄的靴履，就有更多贩夫走卒、引车卖浆者流的草鞋底或是光脚板匆匆走过。好在天下财货富集与斯，只需愿出力气，寒门子弟亦能小康。 宣平坊间操持贱役的，卖油的商贾算为一种。内中有一家油坊所卖之油，较别家油坊价廉，用之整治肴馔，其味甘美，行销一时。时间既久，坊间渐渐传闻此处所售之油来历不明。因从未有人见过这家油坊有榨油的器具，纵然有，也未见其主人雇佣伙计做活，更不见有送榨油之用的谷物之车马到这油坊来。风言风语，愈传愈烈。 油坊主人体态肥硕，腰腹胖大，四肢纤细，一张青黄色脸面，两只眼睛鼓鼓凸凸，似乎终年害火气，都镶着一圈红红的烂眼边。这人终日默默做生意，每隔一、二月，牵一头灰不溜秋的犟驴出一次门。因有传言播散，一班游手好闲的浮浪子弟悄悄跟着这胖主人，看他外出所为何事，不跟便罢，跟了几趟，内中有个先天不足的瘦子居然受了惊吓，害起失心疯，关在家里修养了半年，出来逢人说话，还是颠三倒四。顿时油坊主人有妖气的话传的人人尽知了。 到了春上，日暖花开，众官人百姓精力旺盛，偏偏无事可堪取乐，一日，由一个开酱油铺子的瘌痢头当了发起人，撺掇起两条街一百多个闲人，大家集齐了，分了前锋、后卫，两翼也有布置，神不知，鬼不觉，在那外出的胖油坊主人走的道路上布下罗网。二三个个胆大的装作郊游踏青，跟的最近，跟到一颗苍苍古树前，只见那油坊主人绕到树后头，许久不见出来。几个跟的人猜拳、掷骰子猜大小电子游戏平台，以便推出一个为头的到树后望望。弄到脸红颈子粗，几乎打起架来，才推定耳朵有些背气、又粗又蠢的酱油铺伙计做了头。这伙计绕到树后头，立刻惨叫一声，后头陆续跟来的众闲人纷纷赶到，看见这伙计一条腿陷进树下洞中，上半身歪在地下，扯直了颈子不住声的干嚎。众人把伙计拉起来，就势奋力掘那洞口。 片刻，呼喇一声响，塌下去一大片土石，洞中颇为深广，虽不甚明亮，却分明看见一张方桌子后面坐着半人高的一只大青蛙。那青蛙右前爪执笔，左前爪支着鼓鼓的腮帮子，兀自在那里记着账目哩。那一帮子闲人，有几个人见过如此硕大、如此人模人样的青蛙？是以大眼瞪小眼，不知所措。那青蛙也着实吓一大跳，住了百十年的洞府，哪里想到忽然就塌掉了，是以惊的把长着蹼的爪子一抖，将毛笔扔出去好远，旋即把自己又尖又阔的嘴巴捂住了。大青蛙喉咙里轻轻细细的咳嗽了几声，把两只凸眼睛四下一扫，发觉众人比它自己还要慌张，于是后腿大发力，只一蹬，便跳起来。那老树枝干早就空了心，且与这蛙洞相连。这青蛙乘着众人发傻的空当，跳到树干中空的孔道中，呼哧呼哧一阵乱响，不知道窜到哪处孔穴里去了。 众人齐发一声喊：“我嘞个擦！”遂把蛙洞中的几口大瓮打了个粉碎，以此泄愤。那瓮里沤的是土蚕、蝉蛹、田鼠、土拨鼠、蝗虫、蚯蚓、蝼蛄之类，又有几根竹竿子把老树的汁液引到瓮中来。众人一看便明白，如此这般沤出来的油，他们已是吃了三、四年。于是怒发冲冠，喊声如雷，纷纷钻出洞来，往老树身上掷石头，洒沙子。带了水瓢的，把旁边小溪流中的水舀出来，往树上泼。 且说众人中一个假作斯文、五短身材的黑胖子，拿右手捋着下颌上一咎老鼠胡须，摇头叹道：“如今的天下简直不成样子，畜生白日里公然与人为伍，祸害人间。天公发怒，该把天下的恶人恶鬼狠狠治他一治！”话音未落，远远过来一个身长体壮的妇人，揪着一个小童，气鼓鼓、大踏步，直向这黑胖子走来。原来这胖子放高利贷盘剥重利之外，还经营小店铺，卖些吃食。暗地里唆使不懂事的学童从家中偷钱来买。 当下那妇人大喝道：“你这作死东西！叫我们正经人家孩童学坏！偷掉我半吊钱，买你那狗皮膏药铺子上不干不净的吃食，今日学堂也不去，躲在草窠里，吃得满嘴巴臭烘烘... ...”话犹未已，就作势要打这胖子。 那妇人想是刚在菜园子里浇菜，怒火上冲，也无趁手的器械可拿，就把舀粪的长柄木头瓢扛了过来，那瓢系松木所造，在她手中已然用了十余年，既臭且硬，如今直向黑胖子头上盖过来。黑胖子一见势头不妙，若要还口，恐有性命之虞，三十六计，走为上计，一撒腿就跑，后头粪瓢穷追不舍，一直远去了。大家齐发一笑。 众人中有一位须发皓然的老者，年已七十有余，籍贯本在边省的胡州，因三十年前屡被蛮族剽掠，又兼大旱，逃荒到中原，流徙二千里，到长安停了脚步，安了家，故此见多闻广。老者见众人一气的瞎搞，恐难有成效，乃发议论道： “老夫生平所见的虾蟆、青蛙，多栖息在池塘、泥沼中，想来这妖精是不怕水的。当用火攻之法，或许此物经不起烟熏火燎也未可知。但不能用大火，恐一时半刻就把妖精烧糊了，不好审问，气味也不好。” 一众糊涂蛋如梦方醒，有一个铁匠铺伙计跳将起来，喊道：“柳官人，你不是烧的一手好火么？柳树叶子能炒成茶叶子，烧火功夫是到家的，现下这一桩烧文火的手艺活儿，非你莫属了！” 人丛中一个瘦竹竿面带羞赧之色，站了出来。原来这人是个茶商，姓柳，多年前，一待到春暖，他就跑到皇城御沟边上，采那皇家所种柳树的嫩叶子，回来炒制好，诈称是茶叶，卖予外地不识货的客商。白天若有禁卫军兵士大呼小叫的赶，他便晚上出来，乘着月色偷采。刚种下不几年的小柳树，哪里经得起他那一双既粗且大的手尽力的捋。满树满枝的嫩叶一夜间能被他一捋精空，空余一蓬枝条迎风飘荡，甚是滑稽。 毕竟柳叶不大像茶叶，屡有被识破的时候，面子上弄的不好看。柳官人便钻研炒制的技艺。有一年，他把雄黄加到柳叶一起炒制，制成后足可乱真，自以为得计，心下狂喜。不想这起假茶叶辗转流回了他住家的这条街，药翻了好几个本地好饮茶的风雅之士，追究到祸首，遂把柳官人打了个半死。柳官人的声名自然也遍传京华了。 当下，又瘦又长的柳官人哑着嗓子，小声道：“烧火之事，不论文火、武火，鄙人都颇有些心得。只怕这荒岭上找不到许多干柴哩。” 听闻此言，有个粗莽妇人大喊道：“柴大爷，你家的柴禾，只怕十个、一百个青蛙妖精也都能烧得熟，你要为这事尽一点力了！” 这柴大爷是专供宣平坊几条街的柴炭商人。他于是差同来看热闹的伙计回店里急取干柴若干，用马车送来。又有人自告奋勇，去临近的酒肆取火。 不一时，柴薪、火种都齐了，只见柳官人掣出一支精雕细琢、紫铜身、箍两道银箍的吹火筒，轻轻巧巧吹了一阵，细细的烧起一缕文火来。不想那些柴炭商人的行规，家中常备巨缸若干，满满的盛着护城河里挑回来的臭水，将木柴一一泡过，而后说些乡下樵夫奸诈，把湿柴挑来卖的谎话，说完仍旧依照干柴的价卖予市民。是以那火苗秀丽婉转的烧将起来，烟气也着实不小，直呛的众人涕泗横流。一盏茶功夫，把那一只绿油油、青郁郁的大青蛙燎的糊头烂眼，鼻子塌嘴巴咧，从密密的叶子中的树杈子上一跤跌到树下来。众人一拥而上，欲打死而后快。 方才发议论的老者又发议论，道：“如今这妖精已然捉到，不怕它跑掉，吾辈该审它一审，再送去官府，诸位意下如何？” 众人轰然答应说：“如此甚好！”遂把蛙洞口子开得老大，足可让身躯最胖大的看客也能出入自由。众人押着蛙妖，进到洞中来，把这大洞权且充当私审的公堂。 不想蛙洞洞口被开得大了，一道太阳光照进来，洞里头顿时辉煌灿烂起来。但见几案上供着一尊佛像。这蛙妖果然是人模人样，作了恶，心中也有愧意，把赚来的造业钱买来香烛，献到佛前，欲求免罪，且能种下一辈子的福田。 这佛像宝相庄严，衣袂飘飘欲动，且有沉郁的一股幽香，确是一尊好佛像。这时看客丛中竟出来一名僧人，说这妖怪洞府、脏污之地，亵渎菩萨宝躯，务要将这躯佛像带回自己修行的寺中供养，说着伸手要拿。不想有个黑汉子眼疾手更快，抢先了一步，遂与和尚抢做一堆。可怜那尊木雕像，顷刻就首断肢裂了。 条几旁边一个员外，家中颇有田产，闲时候赏玩书画作乐。他因识货，认准了一对瓷瓶是难得好瓷器，乘人不备，藏到裤裆里，藏得妥当了，面不改色心不跳，背着两手，淡泊宁静，冷眼看芸芸众生。 一时人头涌动，纷纷让开一条道出来。原来是这郊县的父母官驾临。那员外原来认得这县官，拱手作礼道：“小民之心，嫉恶如仇，区区小奸小恶，也必欲惩之而后快。不想惊动老父母，实在罪过。” 那县太爷敛容整衣，还礼道：“本县地界上有妖妄之事，是必要来察验的。”员外身后一个穷读书人，也向县官施礼，县官略一颔首，算是回礼。斜着眼睛左边打量一番，右边打量一番，乘他不备，后面又打量一番，终究是认不得。心中忐忑，寻思道：“该不是我那义兄弟，找我来打秋风吧。”原来这县官未发迹时，结拜了一个义兄弟，发愿日后要共富贵的。不想他自己果然做了官，那义兄弟，依旧潦倒，做账房先生，教私塾得来几个钱，都虚掷在烟花榻上，眠花卧柳，是以面色焦黄，干瘦如柴，与方才这位仁兄长相相近。看看终究不是，遂放了心。 县太爷盯住佛案上一尊香炉，但见古篆累累，绿锈斑斑，却是一件好铜器，遂认定此系赃物，命跟随的家奴把来取走了。又四下望望，觉得都与自己无关了，抖抖袖子，沉声喝道：“回府！”遂在一众戴红黑帽子的皂隶簇拥下扬长而去。 余下一伙莽夫看见洞中有这几件东西，焉知有没有金银细软？遂掘起地来，掘了一顿饭功夫，宝贝未见到，却挖到一对土拨鼠，常年不见天日的两只小东西，甫一出土，就成了众人的出气筒子，血溅当场了。一个做过小吏的懒汉，一时气急，一顿打，把那绑着的大青蛙砸的骨肉糜烂，面目都认不清了。回头看看，日薄西山，远方城头上号角呜呜咽咽的吹起来，不久就要关城门了。 众人意犹未尽，乘兴入城中来，到城墙脚下小酒馆，吃一回酒，直闹到半夜，那酒馆主人原来与众人也都是好朋友，看这班人喝的东倒西歪，还没有走的意思，乃向众人发愿，说要搬出秘藏的好酒给各位助兴。说完遂闪身进到里间小黑屋，把那寻常的浊酒搬出一坛子，兑了足足半盆的冷水，鼓捣出来，好让大家一醉方休。 那半盆冷水说起来也颇有趣味——原来是那酒馆主人的懒婆娘，晚上未倒掉的洗脚水。又有他那饭桶儿子晚上吃饱了饭，歪歪斜斜临帖写了三个大字，就着这盆残汤将笔、砚洗了。酒馆主人黑夜里只管找水来兑，摸到一盆现成的，不禁喜不自禁，哪里管它是什么水。如此这般兑出来的酒，活像一瓮阴沟里舀出来的臭汤。端出来，明晃晃的灯光一照，酒馆主人暗叫一声：“糟糕！苦也！”谁知这班罪猫抢着舀过来一气猛灌，灌的一个个口歪眼斜，还赞他这酒果然不同寻常哩。 到五更天，众人才觉得尽兴，皆大欢喜，一哄而散。事见《酉阳杂俎》。原文：长安宣平坊有卖油而至贱者，人久疑之。逐入树窟，乃见虾蟆以笔管盛树津，以市于人。发掘而出，尚挟管瞪目，气色自若。